太阳与铁

三岛由纪夫

太阳与铁

如果我自比为“房屋”的话,那么我的肉体就如同围绕着这座房屋的果园。于是,我既可以妥善地照顾果园,也可以放任它杂草丛生。这是我的自由,但是这种自由,绝非是轻易可理解的自由,因为许多人把自家的庭院认定是(自己身份的)“归宿”。

有时兴之所致,我便开始努力地耕耘这片果园,而为我所用的即是太阳与铁:充足的阳光和铁锄,成了我农耕中最重要的两个动力。就这样,随着果树慢慢结起果来,肉体便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思考空间。

那么我所看到的就绝非是个人幻觉,而是明确的集体视觉的一部分。我的诗的直观,在之后透过语言而被唤起和重构时才成为特权,而当我的视觉接触到晃动着的蓝天时,这才算是接触到行为者的情感心灵。

在那里,我的肉体即为一个观念的产物,同时也是一种隐蔽自我观念的最佳隐身衣。肉体若能达到无个性的完美调和,个性就必定能够永远地自关其中。我始终认为,表现精神过度怠惰的便便大腹,以及表现精神过度发达而微露肋骨薄胸的肉体性特征,是最丑陋不堪的。当我知道有些人主动去爱这种肉体性特征时,不由得感到惊愕。因为它使我感觉到这是一种厚颜无耻的行为,这好比是把精神的阴部暴露出来似的。而这种自恋症,正是我最不能宽容的一种自恋症。

我觉得这同样的太阳,与已经流逝的时日和年月,以及所有的腐败与摧毁是相关联的。当然,太阳必定是鼓舞士气似的照耀着:将要出击的飞机的机翼、如林的刺刀、军帽上的徽章、军旗上的刺绣;但它照耀更多的是,从肉体中不断流淌而出的热血,聚集在伤口上的银蝇的躯体;它还掌管腐朽败坏,主宰着热带的大海和山野上诸多青春的死亡,最后甚至统治着扩展到那地平线的赤锈色的广大废墟。

认真对待“夜间思考”的人,向来都是些皮肤粗糙而胃肠衰弱的人。因为他们试图以一种充满思想性的夜去包裹某个时代,进而否定我看到的所有太阳,也否定我所看见的生与死。

我的任务在于借由铁通过富于微妙变化的操作,使肉体中逐渐消失的古典的均衡得到复苏,将肉体推回到应有的姿态。

在近代生活中,所有不必要的肌肉仍是我们男人肉体的主要构成要素,其非实用性是显而易见的;因此对多数讲求实用的人来说,他们既不需要古典式的教养,也不需要隆起发达的肌肉。肌肉逐渐变成了如古希腊语那样的东西。而要使这种死语复活起来,就需要铁的教养,要将死的沉默变成旺盛的饶舌,同样需要铁的助力。

我觉得若要完成浪漫主义的悲壮死法,必须有强壮如雕塑般的肌肉,倘若是柔弱的赘肉面对死亡,那便全是滑稽又不对称的东西了。我十八岁的时候,就很憧憬能够英年早逝,却又觉得自己不适合此种死法。那是因为我缺乏与戏剧性之死相称的强健肌肉。我之所以能够活到战后,其实就是这种“扞格”深深地伤及了我浪漫情怀的自尊。

肌肉将我们通常任意相信的存在感给碾个粉碎,并且把它整个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力量。这就是我称为抽象性的东西。如同铁的使用早就顽强地暗示过那样,肌肉与铁的关系是相对的,极似我们和世界的关系。换句话说,力量若没有能着力的对象,就不可能是力量。这种存在感是我们与世界的基本关系。在这个限度中,我们依存于世界,我却依存于铁块。于是,与铁相似的那样,我的肌肉逐渐增加起来,我们慢慢地被世界所改造,而铁和世界并没有感到自身的存在,我们却不知不觉间陷入愚蠢的类推法的错觉,认为铁和世界也具有存在感似的。不这样的话,我们就无法证实我们自身存在的根据。肩上扛着地球的阿特拉斯,或许会逐渐认为地球与自己是同类吧。因为我们的存在感在于追求对象,只能待在虚假的相对的世界里。

我确实愈来愈能感受和理解英雄主义的内在精神。将所有的英雄主义视为滑稽之物的犬儒主义,本身必定有其肉体性的自卑情结。对英雄的嘲笑,必定出自男人的嘴巴,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英雄般健硕的肉体。在这种情况下,只操纵着普遍空有架势的、理论的语言表现,不表现笔者的肉体性特征(至少一般社会上认为没有表现),这是多么不诚实啊!之前,我从未听过具有英雄般躯体的男人发出对英雄主义的嘲笑。犬儒主义必然与瘦骨嶙峋或过度肥胖有关,而英雄主义与强大的虚无主义以及锻炼过的肌肉有关。何以如此呢?因为所谓英雄主义,毕竟是肉体的原理,同时又归于肉体的强壮和死亡的破坏互为对照的缘故。

对一个中学生来说,扛着三八式枪支,从强罗到仙石原,再越过乙女岭来到富士山山麓下的原野,这样的行军必然是艰辛备至。然而,我在这受苦之中,只顾发现被动者的精神煎熬而已。我身上始终缺少主动求苦与承苦为己任的肉体性的勇气。

过去以为是在彼岸的人,如今已和我在同一岸上。已经没有谜团,谜团只存在于死亡里。而没有谜团的状态绝不是认知上的胜利,我的认知的自豪感因而受伤严重,闹别扭的认知又再次开始打呵欠,再次开始卖身给曾经是那样憎恨过的想象力。于是,永远属于想象力的唯一之物,就是死亡。

这一刻,仿佛有一种精神的绝对闲暇,一种肉体至上的清福。夏天、白云和课业结束后办完某些事情抬望的虚茫的天空,以及从树隙间洒落的阳光透出忧愁的颜色。这一切所带来的幸福,使我陶醉了。我确实存在着!

这种存在的手续是多么复杂呀!那许多的崇拜观念,无须经由任何话语,就能直接与我的肉体和感觉结合。那里什么都不缺,军队、体育、夏天、云雾、夕阳、夏草的青翠、洁白的体操服、尘土、汗水、肌肉,甚至非常微量的死亡气息,一应俱全。这拼图没缺任何一块木片。我根本不需要别人,因而也无须言语。这个世界是由天使般观念的纯粹要素组合而成的,杂质暂时被摒除到其他地方,就像在酷热夏天里肌肤淋上凉水的感觉,洋溢着消融于世界的无边喜悦。

跑步,也是一种秘密仪式。这个行为会立刻给予心脏非日常性的负担,将日复一日的情感涤瑕荡秽,甚至丝毫不允许我的血液出现数日的滞留。我不停受到某种东西的驱使。我的肉体已经无法耽享安逸,稍有停歇,便会迅即燃起对激动的渴望并催促着我。人们斥骂我狂躁,可是我依然我行我素,每天从健身房到道场,又从道场去健身房。只有每次运动过后感到一丝细微的苏醒,才是我唯一的慰藉。从不停的活动、不断的奋昂、不歇的冷静客观性中逃遁出来,已经成为我非此即死的秘密仪式了。况且不待赘言,在每一项秘密仪式里,必定都隐藏着小小的死亡的模拟。

不知不觉间,我像是进入了修罗道。年龄追缉着我,在背后悄悄地嘲笑着: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。然而,既然健康的“恶习”已经紧抓着我不放,除非从那秘密仪式中苏醒过来,否则我便无法回到语言的世界里。

相较于多数慷慨陈词、中规中矩的遗书,也有寥寥几封字迹潦草的铅笔遗书,二者鲜明的对比震撼了我的心。在那样的时刻,人们会用语言诉说真实吗?或者人们会用语言打造出纪念碑吗?

当人们想要诉说真实时,必定会像这样闪烁其词。我仿佛可以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。他既不是由于害羞,也不是出于害怕,而是当人们要陈述真实的原貌时,一定会这样欲言又止,这正是“真实”的某种不圆滑性质的表现。他已经没有漫长的空白时间等待“绝对”,也无暇使用语言缓慢地完结。当他奔向死亡,生存的感觉亦像氯仿挥发般,那股奇妙的感觉如同晕眩一样,趁着他已认知到“完结”的精神暂时发怔的空档,使得最后的日常语言像爱犬那样,扑上这位青年宽广的肩膀,扯下他身上穿戴的衣物扔到一旁。

早春的清晨,我成为集体的一员,额头上缠着染有太阳图案的头巾,半裸着几乎冻僵的身躯不停跑步。我穿越那同样的痛苦、同样的喝声、同样的步调与合唱,它宛如汗水逐渐渗入自己的肌肤里,我深深地感觉到,正是那种确认同一性的“悲剧性的东西”在驾驭着我。它来自从凛冽晨风的深处开始萌芽的肉体之焰,假如可以这样说,那是崇高开始萌芽。“挺身”的感觉,使肌肉奋昂起来。我们同样盼望着荣耀和死亡。如是想望的人,不单是我一个。

心脏的喧嚣在集体里彼此相通,传递出急速的脉搏。自我意识早已在远处,恍如遥远城市的幻影。我属于他们,他们属于我,形成了不容怀疑的“我们”。所谓“属于”,这是多么残酷的存在形态!我们用偌小的全体的圈环,当作仔细思索的依凭,放大成全体的巨幅而泛着雾光的圈环。于是,这种悲剧的描摹,等同于我那有些棘手的幸福。尽管我预期它终将拨云见日,只能回归到存在的肌肉,但我梦想着仅靠我一个人不得不还原为肌肉和语言的某种东西,能够借由集体的力量勉强维系住,并且将我带向再也无法回来的遥远彼方。这只怕是我依靠“他者”的开端了。并且,他者已经属于“我们”,而我们的各个成员,便是借由托付于这种不可测的力量,从而属于“我们”的。

于是,在我看来,集体就是通往某处的桥。那是一座一旦走过去,便再也没有理由返回的桥。

我感到死亡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嘴上。那是柔和的、温暖的、如章鱼般的死亡。它与我的精神所梦见的任何死亡都不同,是黑暗的软体动物般的死亡之影,然而,我的头脑没有忘记,这训练绝不会让我断送性命的。只是这种无机的游戏,让我瞥见了在地球外侧熙来攘往的死亡是什么样的姿影。

这时候,下午两点多,亮光洒落在飞机场上,恰似洒水车从云间洒水下来。那云层的景致,光影变幻的天空,宛如一幅以常规手法描绘出来的古老的战争画。那构图恰似从隐藏在云中的圣柜里,拿出一把折扇划破了云层,扇子扇落庄严的光芒。我感到纳闷:为什么天空会描绘出这样一幅巨大的、庄严的、落后于时代的构图,可光芒又确实呈现出内在的重量,使远方的森林和村落显得神圣呢?这情景如同旋即就要举行被切开的天空的告别弥撒似的。原来那是管风琴的光芒!

毫无疑问,我们生活的时代的最边缘、最极端、最尽头的感觉,无疑是与宇宙之旅必须的G联系着的。也就是说,时代的日常感觉的末端,是融化在G中的。过去我们称为心理的东西的终极归结于G,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。因为我们没有预想到,G在彼方的爱憎竟是无效之物。

G是神的物理性强制力,而且必定是位于与陶醉正相反的陶醉,位于与知性极限相反的知性极限。

我青春遍历的时代 三

处于少年与青年阶段的人,最喜爱自我陶醉,为了自己什么都可以利用,包括世界的毁灭,而且幻想的镜面越大越好。二十岁的我,无所不能地编织梦想,比如自喻为薄命的天才、日本传统之美的最后一名青年、颓废派中的颓废派、极尽堕落的最后的皇帝,还有美的敢死队——这种疯狂的想法越来越高涨,最后我甚至幻想自己就是室町时代的足利义尚将军的化身,因而开始撰写“最后的”小说《中世》,因为我随时可能接到征召令被迫中断写作。

我青春遍历的时代 五

战争结束后,我仍梦想着成为小说家,但是要以笔耕为生,我毕竟毫无自信。正如常人的想法那样,我寻求着两者兼顾的路径,处于在校念书与创作并重的时期,过着平凡的法律系学生生活。不像现在有诱惑年轻人的各种享乐,也没有游乐场所,学校下课后立即回家,没地方可逗留。不过当时外面的社会却处在狂风暴雨中,文坛正迎向疾风怒涛的时代。

我青春遍历的时代 六

每个人都很勤奋工作,看到这番情景,足以证明新时代的活力。虽然日本已经战败,可不必担心遭到轰炸。言论自由和企业的成功同时并至,公司里的每个员工,无不倾其全力为工作奋斗。尽管如此,我却经常感到茫然无措,怀疑起眼前的现实来。之前自己掌握到的现实飞往何处了?不久前我还这样忖想:今后我大概再也看不到这种办公室里的和平光景了。但才半年的工夫,竟然可以变成这样子!那时候,我只能从会客室眺望窗外荒凉的废墟方能得到些许慰藉。

我青春遍历的时代 八

于是,我对太宰治的记忆到此为止。或许这跟我尴尬地匆促辞别亦有关吧。就这样,太宰治的面孔从二战后的黑暗深处突然贴近我的面前,旋即又退到暗黑之中。他那张沮丧的脸庞,犹如受难基督之容的、所有意义上的“典型的”面孔,从此再没有出现在我面前,消失而去了。

我青春遍历的时代 十三

说到青春的特权,简而言之,大概就是无知的特权吧。歌德曾说:对人而言,未知的方为有用,已知的反而无益。在大人看来,任何人都有他自己的经历,有不可告人的秘密,有各自的特殊际遇,但年轻人则把自己的特殊际遇视为独一无二。

我觉得自己终于弄懂诗的本质了。那些在少年时代使我激情张扬,之后又折磨我的诗,其实就是伪诗,滥情的宣泄而已。之前,我竟然认为这才是诗的本质。

此外,我对自己泛滥成灾的感性才能已失去了耐性,决心与它做彻底的诀别。

没错,正因为如此,我要阅读更多森鸥外的作品,借由他严谨正确的文体、冷静的理智、极尽压抑的热情来锻炼自己。

“身为小说家不应该愁眉苦脸。”我甚至这样想,“小说家必须随时葆有好心情。不论你阅读司汤达或巴尔扎克的作品,即使在其悲伤的书页后,都反映出作者的盎然情感。”

我既然身为小说家,首先就必须是个情感狂放的男子汉。

我青春遍历的时代 十七

一九五〇年,我二十五岁,依然努力地往返于幸福的山顶和忧郁的深谷之间。从那时候起到一九五一年底出发到外国旅行之前,我的生活情感始终剧烈地起伏。我经常受到孤独的折磨,因此嫉恨世间平凡的青春,我认为自己是“一个怪异而莫名嗤笑的二十五岁老人”。为此,我时常闹胃疼。我很想加入捕鲸船前往南极,曾透过报社内部的渠道联络,但实现的可能性很低。

从这个时候起,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:作品与现实生活把我的热情分成两半,我必须做到不再为其缓冲区——就是日本所谓的社交——而烦忧。

我青春遍历的时代 二十

许多杂志消失,许多人死去。各种文学的理想霎时灿烂辉煌,却又迅然消逝。在这样的潮流之中,若要坚持自我,此人必定是相当自负的。因此,我写下这自命不凡的回忆录,既是审视我的精神历程,又有自我警惕的意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