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原

毕飞宇

第一章

麦子黄了,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,它得到了鼓舞,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上来了。

当你抬起头来,沿着麦田的平面向远方眺望的时候,无边的金色跳荡在你的面前,灼热的阳光燃烧在你的面前,它们在召唤,它们还是无底的深渊。这哪里是劳作,这简直就是受刑。一受就是十多天。但是,这个刑你不能不受,你自己心甘情愿。你不情愿你的日子就过不下去。

都说庄稼人勤快,谁勤快?谁他妈的想勤快?谁他妈的愿意勤快?都是叫老天爷逼的。说到底,庄稼人的日子都被“天时”掐好了生辰八字。天时就是你的命,天时就是你的运。

所以说,一旦田里的麦子黄了,庄稼人望着浩瀚无边的金色,心里头其实复杂得很。喜归喜,到底也还有怕。这种怕深入骨髓,同时又无处躲藏。你只能梗着脖子,迎头而上。

比较下来,端方的处境有点四面不靠,是长江里的一泡尿,有他并不多,没他也不少。

大概一顿饭的工夫,太阳晃了两下,跳出来了。鲜嫩的太阳就像铁匠砧子上烧得透明的铁块。

初升的太阳照亮了端方的背脊,他的背脊油光闪亮,中间凹下去一道很深的沟,这是年轻的背脊,肌肉发达的背脊,开阔,厚实,线条分明——到了腰腹那儿,十分有力地收了进去。

这一夜端方不是在睡觉,其实是死了。他连澡都没有洗,身子还没来得及躺下来,脑袋还没来得及找到枕头,就已经睡着了。如同一块石头沉到了井底。时间也极短,一会儿,屁大的工夫,堂屋里又有动静了。这就是说,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

端方注意到这会儿太阳有两个,都在他的身上。一个在他的眼皮子上,另一个则在他的小腿上,疼痛就是这个太阳的光芒,光芒四射,光芒万丈。

她们当然是听见了。但听见了不要紧,谁能证明你听见了?主要是不能弄出听见了的样子,尤其是,不能弄出听懂了的样子。听懂了就是你不对了。所以,一般来说,闺女们再害羞也不会站起身来走开,一走开反而说明你听懂了,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了。你怎么能懂呢?很不光彩、很不正经了。

庄稼人就这样,一辈子就做两件事,第一,种庄稼,第二,收庄稼。庄稼人要不给自己找一点乐子,谁还会把乐子送到你的家门口,从门缝里硬塞进去?所以,要靠自己。端方想,用不了几天,自己也就这样了,除了种庄稼,收庄稼,也就是拿自己的裤裆给别人开开心,要不就是拿别人的裤裆给自己开开心,只能这样了。小学五年有什么念头?初中两年有什么念头?高中两年又有什么念头?还不如一开始就趴在这块泥土上。端方躺着,嘴里头吹着小调调,心底里却对背脊底下的泥土突然产生了一丝的恐惧。还有恨。泥土,它不是别的,说到底它就是泥土,没心没肺,把你的一生一世都摁在上头,直到你最后也变成了一块泥土。

第二章

只要听到有人夸端方的好,简直就是夸自己,满嘴的冰糖化开来了,一直流淌到心窝子。

混世魔王在作报告。空荡荡的仓库里有了特殊的气氛。惟一缺少的只是麦克风的回声。混世魔王的报告着重论述了南京的冰棒。冰棒共有四种,浅绿色的,是香蕉口味,橘红色当然是橘子口味了,咖啡色的呢,却不是咖啡的口味,而是赤豆。它们四分钱一根,虽说比五分钱一根的奶油冰棒还便宜一分钱,口味却不差,也许还要好,一口下去嘴巴里立即就是天寒地冻,能吓舌头一大跳。

严格地说来,混世魔王的报告并不是回顾过去与展望未来。作为一个南京人,他实在也没有吃过什么,无非就是冰棒,再不就是臭豆腐。臭豆腐有什么好回顾的呢?没有什么展望的潜力。但是,这不要紧。说穿了,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就是编故事,他考验的不是你的经验,而是你的想像力,还有胆量。越是有想像力,越是有胆量,故事就越是精彩、神奇。有时候,越是无中生有,越是接近虚无,故事才越是有意义,同时,才越是真实。神奇与虚无意味着过去的辉煌,同时也意味着未来更加引人入胜。说的人解馋,听的人更解馋。这是双向的滋补,是共同的愿望。

第三章

三伏天里的星空真是太好看了,夜空分外地晴朗,每一颗星斗都像棉花那样硕大,那样蓬松,一副憨样子,静悄悄地在天上疯。星空广阔无垠,简直就是丰收的棉花地。还有流星,它们把夜空突然照亮了,像一把刀,在黑布上划开了一道雪亮的口子。流星飞远了,这就是说,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。每一颗流星都是一个故事,是一个死亡的故事。然而,因为死亡离自己太远,与悲伤无关了,成了瞬间的风景。

素贞还好,心里头有佛,想得开,反正这个岁数了,年轻时到底过过几年好日子,也不亏。难就难在儿女。他们吃过什么?穿过什么?什么也没有。都是自己前世的孽。孔素贞没有作过孽,但她过完的好日子就是孽。别人冬天没有棉鞋,她有。别人不识字,她认得《三字经》,还背过几十首唐诗和宋词。这些都是孽。是孽就必有报应,万万没有料到,报应到自己的骨肉上去了。

所有的闲人都走光了,榆木疙瘩、大棒子妈、大棒子的弟弟、妹妹、佩全、端方、端方的父母,枯坐在堂屋的四周,中间躺着什么都不是的大棒子。

第五章

现在,一切都妥当了。教室变成了天堂,是漆黑的、无声的天堂。在天堂里,漆黑是另一种绚丽,另一种灿烂,是看不见的光彩夺目。

第七章

天地良心,庄稼人是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的,北京发生了什么,庄稼人不知道。其实也不想知道。但是,自从有了顾后,好了。“国家”一有了运动,围墙上的标语就体现出来了。顾后这个人使王家庄和北京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。别的就不说吧,就说今年的春天,“反击右倾翻案风”,那几个字就是顾后写的。顾后写的是魏碑,那个“反”字写得尤其漂亮。“反”这个字有一个特点,基本上都是由“撇”和“捺”这两个笔画构成的,天生就有一股子杀气,静悄悄地就呼呼生风了。

顾先生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领会,姜好花纵身一跃,上岸了。走了。小舢板在左晃右动,顾先生也在左晃右动。红杏枝头春意闹。王国维说得没错,这一“闹”字,意境全出矣!最有意思的是,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、一个字。还是王国维说得好: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。

姜好花看了顾先生一眼,到底是个利落的人,上来一步,“呼”地一下,灯灭了。黑夜的颜色一下子膨胀开来。

顾先生坐在床上,心情极其地沉痛,当即总结出两条:第一,心应该硬,不能软。第二,鸡巴应该软,不能硬。这是两个基本的经验,任何时候都不能忘。

茅棚相当矮小,没有窗户,所以暗得很,闷热得很,却格外地整洁。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固定的位置,既有为上一次家务做总结的痕迹,又有为下一次家务做等待和做预备的迹象。

第一十章

开始还收着,七零八落,渐渐地,他们的气息通畅了,有了统一的、规整的节奏。节奏鼓舞了他们,他们领略到了自己潜在的雄壮,那种无所不能的排山倒海。节奏同时也升华了他们,他们看到了意义,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仇恨。仇恨是具体的,谁不投降,就叫谁灭亡。

人们就是这样,再累,话是要说的。这里头有取之不尽的喜悦。

第一十一章

在盛夏,如果从空中去俯瞰苏北大地,只有一个特征可以概括,那就是绿。那是一片平整的绿,妖娆,任性,带上了一股奋不顾身的精神头,从地平线的这一侧一直纵横到地平线的那一侧。可是,如果从细部去推究一下,浩瀚的绿色就变得非常具体了,无非就是一片又一片的叶子。叶子实在是太多了,太茂密了,谁还会去注意它们呢,细部反而没有了,一下子就成了整体,呼啦啦变成了大地。然而,这是嫩绿。在这辽阔的嫩绿的背景上,却又点缀着另外一些绿,这些绿是深色的,老,发黑,一大团一大团,它们却是树。是被无边无际的水稻所包围着的小小的树林。其实也就是村庄。从高处看,或者说,从远处看,村庄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,是一些房屋。不是。是小小的树林。

草房子就在树的下面,这些草房子才是村庄的根本。它们很陈旧,因为日复一日的阳光雨露,它们的轮廓早已经失去了筋骨,失去了飞扬跋扈的动势,浑圆了,厚实了,像庄稼人的性格面貌。就在这样的草房子里面,住着庄稼人。他们就在浑圆而又厚实的屋檐下面,婚丧嫁娶,迎来送往,伴随着柴米油盐,重复着单调的、不可或缺的、数也数不清的人情世故。

当然,在村庄与村庄之间还有河流,说是河流,其实也就是苏北大地上的路,它们弯弯曲曲,在没有任何理由、没有任何兆头的情况下就拐了一个弯,却连接着远方,使远方变得更远,错综而又迷离。

这么些年了,王家庄的灌溉一直沿用的是最原始的老风车,老风车架在河边上,像天空上面一大摞子大补丁似的。遇上无风的日子,再大的补丁也顶不上用场。还是要靠人力,用双脚去踩水车。一大群壮劳力汉子只能吊在水车上,跟挂了一大排的咸肉差不多,实在也解不了大地的渴。

水渠是新修的,成群结队的孩子分布在水渠的两边,他们顺着渠水一路追赶。胆子大一点的干脆跳进了水渠,汹涌的渠水把他们冲走了,但冲走了还是在渠里。这是幸福水。这是幸福渠。他们一路欢叫,直到每一个人都筋疲力尽。那一天的晚上王家庄的公猪、母猪、白猪、黑猪都在叫。它们饿了。它们不知道王家庄的人们为什么高兴成那样。它们到死都不知道那一天它们为什么会挨饿。

这一来坏了,都成了她吴蔓玲的事了。不管还不行。你不管,好,水就在那里无端端地淌,一直淌到共产主义。

第一十二章

王大贵背起三丫就往合作医疗跑。他的急促的脚步差不多就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宣传员,一路狂奔,一路呐喊。一眨眼,王家庄喧闹起来了。王家庄本来是安静的,王家庄本来是阒寂的,似乎一直在等待着“事件”,一直预备着“事件”的发生。

死其实很容易,哪一天不能?只要到房成富真来带人的那一天,确定端方绝了情,再死也不晚。就算喝不上农药,还能上吊,就算不能上吊,还能跳河,就算不能跳河,撞墙总是可以的了。你看不住的。你不能把天下所有的上吊绳都藏起来,你不能把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盖起来。你没那个能耐。三丫这一次喝药是假的,她如果真的要死,轮不到孔素贞冲进来,轮不到兴隆在这里灌肥皂水。她是做给别人看的,最关键的是,她要做给端方看。她要端方看见她的心。她要看看自己死到临头的时候端方会做些什么。她还要做给她的母亲看,你一定要我嫁,我就一定死,没商量。可端方来了,当着所有的人,没有畏惧,他来了。这才叫三丫断肠。看起来他的心中有三丫的。就算是真的死了,值。三丫的悲伤甜蜜了,三丫的凄凉滚烫了。

第一十三章

孔素贞的目光特别地硬,特别地亮,一点都看不出丧事的痕迹,只是人小了,活脱脱地小掉了一大圈,褂子和裤子都吊在身上,空荡荡的。

弦月是一个鬼魅的东西,它的光是绰约的,既清晰,又模糊。没有色彩,只有不能确定的黑,和不能确定的白。河里的水被照亮了,布满了皱纹,有了苍老和梦寐的气息。

第一十四章

老鱼叉躺在泥坑里,四仰八叉,像一个正在翻身的老乌龟。兴隆望着自己的父亲,有些后怕,就担心自己的父亲从地上跳起来,提着大锹和自己玩命。这一回老鱼叉却没有。他一身的泥浆,汤汤水水的,一点反击的意思都没有,相反,畏惧得很。这个发现让兴隆意外,但更多的却是难过。父亲老了,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了。老鱼叉趴在地上,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,小声央求说:

“儿,千万不要告诉别人,我是在找魂。”

主要是,他“闲”不下去了。劳累是难熬的,可是,虚空和无聊却未必就好打发。劳累和忙碌虽说艰难,却可以坚持,它到底有所依附,有所寄托。虚空和无聊却难,它没凭没据,无头无尾,四面不靠,还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年复一年。弄得你真的想发疯。

别看这个呆小子五大三粗,这刻儿脑袋都耷拉下来了,害羞呢。男人的害羞到底不同于女人,女人的害羞家常了,男人的呢,令人感动了。吴蔓玲就想在端方的脑袋上胡噜两下,再给他两巴掌。到底还是收住了。心却汪洋了,有了光滑的、却又是毛茸茸的表面,有了开放的姿态,软绵绵地,往外涌。

第一十五章

老鱼叉叫过兴隆,让他去搬梯子。兴隆不解,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老鱼叉回过头来,目光锐利了,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力量。老鱼叉说:“叫你搬,你就搬。”这样的目光兴隆再熟悉不过了,这是父亲的目光,这是老鱼叉的目光。这才是他的父亲,这才是老鱼叉,霸道,果断,常有理,永远正确。他的父亲终于回来了!

高音喇叭把北京的声音传过来了,此时此刻,王家庄和北京是一样的,——人们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和北京这样靠近过,反过来说,人们从来没有感觉到北京如此这般地无所不在。北京是水银,具有无所不能的渗透能力。这种感觉雄壮了,巍峨而又恢宏。这种感觉使王家庄的人一下子振奋起来,心中充满了勇敢和无畏:他们并不在王家庄,他们和全国人民一样,都在北京。

第一十六章

中堡镇,多么地开阔,多么地壮观。由于它面临着蜈蚣湖,面对着阔大的水面,这一来它就有了一个整体的视角,生出了全景式的纵横,先声夺人了。它青色的、浩浩荡荡的屋顶现在就铺排在端方的跟前,青砖和细瓦是多么地缜密,严丝合缝,丝丝入扣,正是这样的丝丝入扣构成了一幅巍峨的景象,规范而又参差。中堡镇太古老了,每一座瓦房都有了上百年或几百年的历史,很旧了。但是,旧归旧,有来头。旧得大气,敦实,有底子,俏丽而又恢宏,真的称得上气象万千,是烟波浩淼的气派。偶尔也有几处新砌的房屋,那个很好辨认了,一律是绛红色。那些有限的、近乎破败的绛红虽然局促,可是,在一大片的青砖灰瓦的中间,凭空添出了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思,成了点缀,有了乱中取胜的迹象,突然勃发出了不讲道理的生机。中堡镇其实并不是很大,只是一个小小的镇子,然而,对于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端方来说,它太大、太豪华了,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城市,足以激发起端方的自豪与自卑。说自豪,是因为端方好歹在这里生活过两年,多少有些瓜葛;说自卑,端方毕竟不是中堡镇的人哪。对中堡镇,端方的心里有爱恨交加的两种心迹。真是矛盾了。说起来端方高中毕业也才仅仅几个月,换句话说,端方离开中堡镇也不过刚刚几个月,可是,端方毕竟是一个乡下人,他的告别其实就是永诀。因而,端方的回归是激动的,怅然的,心绪难平的,有了难以表达和归纳的复杂。恍如隔世。

足足花了两袋烟的工夫,种猪下来了。一下来就改变了态度,神态安详得很,淡泊的样子,有了与世无争的气度与胸怀。就是近乎虚脱,步履也松懈了,十分缓慢地返回了猪圈。端方收好烟锅,帮着把小母猪从架子上抬下来,抬下来的小母猪同样安静了,有些害羞,是那种心安理得的害羞。因为了却了心愿,安稳得近乎没心没肺。端方把小母猪赶回到船上,小母猪卧在那里,下巴枕着自己的两条前腿,是幸福的时光。它在追忆似水年华。

两个差一点就娶了三丫的男人就这么望着。嘴巴也张开了。因为三丫,他们曾经是那样地近,同样是因为三丫,他们现在又是那样地远。可两个男人的表情反而是一样的,呆若木鸡。就那么相互打量。其实是想结束,就是结束不了。他们是仇人,这是一定的,可又有点像兄弟,还有点像连襟。古怪。说不出来的。不能往深处想的。也不敢想。更不敢说了。每一个字都是多余的,危险的,一触即发的。

第一十七章

端方有太多的空闲,太多的时间,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了。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呢?它是谁发明的呢?那些无穷无尽的年、月、日,它们在围剿端方。时间是汪洋的大海,前面不是岸,回头也不是岸。这个汪洋的大海里没有水,它是空的。它比天空还要空,笼罩在你的头顶,却又是实实在在的那种空,需要你去填补它,用你的一生,用你的每一天去填补它。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,为什么是二十四个小时,它太多余、太漫长了。这是谁弄的?是谁把它捣鼓出来的?真他妈的混账了。

王家庄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,人们喜欢受到惊吓,同时把更大的惊吓转送给别人,最终,无限风光在险峰。一句话,王家庄的人不把自己吓死就绝不会罢休。谁都知道自己在添油加醋,但这个“油”和这个“醋”不加进去心里头就不痛快,嘴巴就更不痛快。痛快才是最后的真实。一件事情的可信程度不是别的,它取决于嘴巴的痛快程度。

女大当嫁,女大当嫁,其实是说说的,真的嫁了,做父亲的到底舍不得。刚听到远处的鞭炮声,王存粮的心里突然就是一阵紧,被掏了一块,在喜庆的时刻却凄凉了。丫头要走了,真的要走了。这一走就再也不是这一家的人了。王存粮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个爹没有做好,到底是哪里没有做好,王存粮自己也说不上来,但是,没有做好,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。

事实上,当春淦从喜船跨上岸来的时候,他很像一个革命者,或者,一个领导。只是由于春淦的营养过于不良,太瘦了,中山装就显得宽大,松松垮垮的,这一来就好像革命处在了低潮。但是,春淦的精神头是好的,换句话说,领导者的气概和意志并没有丢,完全可以带领大家从头再来。

第一十八章

东北风一旦来临,那一定是深冬,迎接它的只能是光秃秃的树枝,所以,它伴随着哨音,还伴随着硕大的雪花,因而,它既是凄凉的,又是温馨的,这完全取决于你们家的被窝暖和不暖和了。

第二十二章

端方在听他们聊。聊的都是一些无聊的人,还有一些无聊的事,端方一点也不感兴趣。可他们却津津乐道。是的,津津乐道。端方像是在梦中了。却又不是梦,一切都实实在在,伸手就可以摸到。王家庄反而成了一个梦,它退去了,在一天的跋涉之后,它遥不可及。生活是一块豆腐,时光一巴掌把它拍碎了,白花花地四处飞溅。这些捡不回来的碎末才是生活应有的面貌,它们散了一锅,彼此毫无关联。等它们重新盛在一只碗里的时候,你最终认可了它的破碎的局面,反而想不起它原先的方方正正的样子了。它们是酸甜苦辣的。烫。尝一口就热泪盈眶。你能做到的只剩下追记。仅此而已。端方以为自己把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忘光了,到头来,它就在这里。只隔了一天的路。就是有那么一点恍若隔世。

这一夜端方睡得很不好。就在他儿时的那张床上,端方吃惊地发现,那床被窝竟然是他小时候用过的。这个发现惊人了。多年之前的气味飘荡过来了,成了手的指头,摸着他了。生活突然续上了。是怎样的生活又被续上了呢?续在哪儿了呢?端方说不上来。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反过来看,生活无疑是被切了一刀。砍断了。完完全全被替代了,被覆盖了,成了另外的一副样子。而原有的生活藏匿了起来,被封存了。其实也就是活埋。这些年自己究竟是在哪儿的呢,是怎么“过来”的呢?端方居然想不起来。是在哪儿呢?这个问题并不那么严峻,却有了催人泪下的成分。

幼年丧父的人都是这样的,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,他“知道”自己的父亲死了,但同时,又是“不知道”的。一方面是出于大人们的善意,他们担心孩子们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击,总是对孩子们说,你爸爸在“睡觉”,你爸爸他“出去了”,去了“很远很远”的地方,等你长大了,他就“会回来的”。这样的承诺是虚空的,却根深蒂固,时不时会吐露出哀伤的花蕊。

第二十三章

人的一生真是被安顿好了的,哪一步都耽搁不起,真的耽搁了,这里头的冷暖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。吴蔓玲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,好像是在等待什么,其实什么也没有等,但骨子里头还是在等。

第二十四章

小成跑步走了。枪托在他的身后拍打着他的屁股。大队部和原先的大队部一样大,大队部和原先的大队部一样安静。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漫无边际,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静谧。吴蔓玲相信了这样的一句话:可遇不可求。“那一刻”被她遇上了,“那一刻”却再也不可求了。肥皂的泡沫遇上了油渍,污渍,泡沫变成了黑乎乎的脏水。泡沫没有了,乳白色没有了,动人的开裂和破碎的声音没有了。端方在用力地搓,头都不抬。现在轮到吴蔓玲垂挂着两手了,十个指头在滴水。吴蔓玲的十个手指全哭了。